1.戏剧角色的功能
如果把《维摩经》当作一出戏剧的剧本来看的话,[29]无疑维摩诘和文殊是这部戏的两位主角,舍利弗则是「男配角」,而与舍利弗有精采对手戏的天女,虽然「戏份」不多,但是由於她出场时机的恰到好处,凸显出整部《维摩经》高度的戏剧性,给人在许多佛教经典中所无法体会到的清新感受,因此说她是这部戏的「女配角」当不为过。《维摩经》中其他人物的安排,在作者运用大量戏剧手法之下,也都呈现出生动活泼的一面。但就舍利弗而言,《维摩经》作者是如何支配此一戏剧角色的呢?
明显具有戏剧效果的是「念无床座」和「念时欲至而无食」两段。首先观察这二个段落出现的位置:「念无床座」这一段(〈不思议品〉开头)是在维摩诘答文殊问为何有病,菩萨如何安慰有病的菩萨,有病的菩萨如何调伏自己的心,并说明如何是菩萨行等等长篇大论(〈文殊师利问疾品〉)之後出现;而其後引发的则是维摩诘示现不可思议的神通力,区区小室竟能包容三万二千张,高八万四千由旬的师子座,完全超越了一般人的视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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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念时欲至而无食」一段(〈香积佛品〉开头),它的前面是三十二位菩萨大谈如何入不二法门,最後被维摩诘「一默」而使本经的戏剧张力达到最高点(〈入不二法门品〉);当读者尚未从惊叹中恢复过来时,接连着的又是一番不可思议的神奇景象,维摩诘所化的菩萨从妙香第一的众香国取来一钵香饭予大众共食,真正极尽想像之能事。
深入分析这两段出现的用意,发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当读者因专注於数量繁多的法义,而感到疲惫之时,作者希望藉由超越现实无限制的想像,让读者紧绷的神经暂时达到完全放松的状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维摩诘默然一段在支谦译本中并未出现,当读者还陷於三十二种入不二法门的沈思时,众香国取饭这一幕不可思议的奇景,确实有使读者精神为之一振的效果,由此更能够看出早期《维摩经》作者安排众香国取饭这一段的目的。
如果把《维摩经》情节的发展依照实际的时间进程来考量,作者插入这两段也有其巧思之处:大众站着听法太久了腿会酸,需要椅子坐,所以有「念无床座」这一段;又过了好久该是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吧?作者立刻就安排了「念时欲至而无食」一段。由此可看出作者在构思这部经的架构时,充分意识到法义的铺陈如何与说法的实况紧密结合。作者显然具有相当的戏剧天才,所受佛法的熏习也极为深厚,但却是一个不喜太过论辩的人。因此他在一段法义的陈述之後,必然会紧跟着一段轻松的情节。依照这样的想法,尝试观察《维摩经》的段落:从宝积五百长者子献的宝盖发生不可思议事开始,佛陀变娑婆世界为净土,高广师子座入维摩诘室,天女散花并把舍利弗变为女身,化菩萨至众香国取饭,乃至妙喜世界入此娑婆世界等,的确都是由於作者这样一个根本的性格,配合情节适当的发展而安排出来的。
舍利弗「心念释迦佛国土不净」和「天女散花」两段,容易令人察觉到其中舍利弗也有戏剧的功能,不过,作者似乎更有另一层的含意。若仔细推究起来,上面所提「念无床座」和「念时欲至而无食」两段,舍利弗除了具有戏剧的功能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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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隐含了作者对舍利弗的性格评判。作者为何要选择舍利弗作为这几个戏剧段落伏笔的主角?以及其它与舍利弗相关的段落,作者是以什麽样的角度来看待舍利弗?这些疑问正是下一小节希望处理的问题。
2.角色性格[30]的分析
根据本文第二部分的引述,《维摩经》明显具有反传统声闻佛教的倾向,那麽,在早期佛教经典中号称「智慧第一」的舍利弗,是否被《维摩经》作者作为小乘的代表人物而对之加以无情的批评呢?个人以为不尽如此。舍利弗固然有以其本身性格,并且代表小乘行者的性格而受到《维摩经》作者批评之处,但是,《维摩经》作者似乎对舍利弗仍有几分尊重,以下尝试逐段讨论之。
在〈弟子品〉中,一般认为《维摩经》是以十大弟子各个的长处,或是比丘们日常所行,合於律制的生活而加以呵斥。然而令人费解的是,舍利弗受到呵斥的理由是「宴坐」而不是「智慧」[31] ;而且,既然将舍利弗置於呵斥对象的首位,即是承认佛陀诸弟子乃是以他为首,就《维摩经》的旨趣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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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此处以长篇来呵斥舍利弗的智慧,当更能凸显出菩萨超越声闻之处,但却恰巧相反,受呵斥的经文可说是最短的(与大迦旃延相当)。个人以为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维摩经》作者对舍利弗有相当程度的尊重;二是在经文其它段落已经藉由种种的方式达到了贬抑舍利弗智慧的目的,所以此处毋需再破。不过,如果考虑到舍利弗在早期佛教经典中的表现,恐怕只有宴坐这一段才是针对舍利弗本身,其它段落所批评的事实上不是舍利弗,而是以其作为代表的声闻行者。舍利弗曾经因为禅坐而受到佛陀的称赞(见注十九),但是他对於灭受想定的主张却也曾受到优陀夷再三的反对(本文第二部份,印顺法师所举四例中之一),而优陀夷即是赞叹佛陀行、住、坐、卧皆在定中的尊者上座。这些发生在佛陀时代的事件,或许就是《维摩经》作者批评舍利弗宴坐一段的灵感来源。
在舍利弗「念释迦佛国土不净」一段,看起来是在嘲讽舍利弗的智慧低劣,连一个梵王都不如(什、奘、藏译本;谦译本是「梵志」,520c1,舍利弗的智慧甚至不如一个婆罗门)!但是,应该要注意一个关键词,即是这段开头的「承佛威神」[32]。这个词意在《维摩经》共出现三次(藏译本皆用同一词,In111.35,17.17,79.27),另外两次是〈佛国品〉佛使五百长者子所献五百伞盖合为一大伞盖(汉译顾及行文译为「佛之威神」,519c2,537b-3,558b10),以及〈香积佛品〉化菩萨与九百万众香国菩萨从众香国回到维摩诘室(此处谦译本是「承佛圣旨」,532b-12,552b-2,580a1)。它的词义都是「藉佛的力量」,也就是说,行为者本身并没有能力发出这样的行为,行为能力的来源乃是佛陀,是佛陀的意志产生了如此行为的结果。因此,舍利弗的心念可认为不过是佛陀想要展示净土的一个方便,而师徒之间似乎默契十足,搭档演出消除了大众心中的疑惑(奘译本多「尔时,世尊知诸大众心怀犹豫」一句,560a15),此由其後他们的对话透露出这层消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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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亲切的对话,「下劣人」(谦译本是「不肖人」,520c14)指的当然不会是舍利弗,而是其他「乐诸小法」之人,包括流转驱驰於生死的凡夫,以及不能领解大乘的声闻行者[33] 。所以这一段《维摩经》虽然明显批评了声闻的智慧低劣,也颇有讥讽舍利弗智慧不圆之意,但却也为他保留了几分余地。
「念无床座」和「念时欲至而无食」两段,《维摩经》作者也有相同的意思:舍利弗念座、念食是为了「诸菩萨及大声闻」(570b1),而舍利弗自说: 「我为法来,非求床座。」(570b3) 维摩诘说他: 「佛说八解脱,仁者受行,岂杂欲食而闻法乎?」(552a5) 说舍利弗已达灭受想定(灭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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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是说他对於诸受已全然如实了知,不为诸受所转,则「念座」、「念食」,自然是为他人设想的了。舍利弗念食一段当然也有讽刺声闻人矜持非时食戒之意,然衡诸现实,维摩诘接着还是说: 「若欲食者,且待须臾,当令汝得未曾有食。」《维摩经》作者所处的时代,大乘虽然意气风发,充满了批判传统声闻佛教的积极精神,但对於传统适宜的戒律依然相当尊重。毕竟,这是佛法住世的根本,同时,也是修行解脱的基石。[34]舍利弗等大声闻弟子不能昇高广之座,在什、谦译本中,与新发意菩萨相同,都须 「为须弥灯王如来作礼,乃可得坐」(527b7,546b-12) ;而奘、藏译本,则是维摩诘对新发意菩萨 「为说法要,令彼一切得五神通,即以神力各自变身」(571a2,In152.-7),便能得坐,诸大声闻弟子则仍须 「礼敬山灯王佛,请加神力,方可得坐。」(571a7,I153.3)从经文在时间上的发展来看,似乎大乘与小乘的关系是愈走愈远。[35]
舍利弗和天女对话是《维摩经》中极为精采的一段,而就其内容来说,可以认为是大乘对小乘的批判,主要的批判点有:(1)昧於律制精神(2)畏厌生死,欣求涅盘(3)结习未尽(4)拘泥解脱之意(5)二乘法卑劣(6)歧视女性(7)有生死来去(8)欲得授记成正觉。其中大部份的批评也常见於其它大乘经典,尤其「歧视女性」一项,不仅是从佛陀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古老问题,《维摩经》作者安排天女这一段,除了增加戏剧效果之外,更要宣示女性的优越之处:对於信受、修证佛法的能力,女性是不会输给男性的。这段文字批判的基准点,即是贯通整部《维摩经》的「不二」观念,亦即是诸法平等无差别。天女一开始指责舍利弗等声闻人 「是华无所分别,仁者自生分别想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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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7c-1),所要表达的正是这一层意思。舍利弗在这一段似乎显得相当狼狈,堂堂一个「耆旧大智」竟然处处受到天女的教训,甚至还被耍得团团转,真令人不知其智慧为何。不过,从他们的问答来看,舍利弗似尚颇有可观之处,例如: 「解脱者,无所言说,故吾於是不知所云。」 「女身色像,无在无不在。」 「无所得故而得」(548a10,c7,c-9) 。当然舍利弗的这些问答极有可能不过是作者观念的投射,是以舍利弗有一部份的性格其实乃是作者的性格!最後作者给了舍利弗一个台阶下:一直都是机锋甚利的维摩诘,这时却赶紧向舍利弗解释天女之所以有如此辩才的原因, 「是天女已曾供养九十二亿佛,已能游戏菩萨神通,所愿具足,得无生忍,住不退转,以本愿故,随意能现,教化众生。」(548c-6)不知维摩诘是否要向舍利弗致歉说:「下人不敏,请勿见怪」?
接下来要观察的两品,舍利弗「在场」的时间已经不多,即将接近尾声。因此,舍利弗的性格似乎愈来愈明显。在〈菩萨行品〉舍利弗赞叹大菩萨自在神通之力一段,[36] 《维摩经》叹大贬小之意十分明显,不过作者似乎也在暗示着舍利弗心趣大乘的可能性。佛陀告诉阿难香味是从菩萨身上发出来的,舍利弗接着辩解说: 「我等毛孔亦出是香。.....切毛孔皆香若此。」(553c2)表示舍利弗欲相比於菩萨,自然是有实践大乘的壮志了。而在〈见阿门佛品〉舍利弗赞叹维摩诘能舍净土来此土,并与其对话,[37] 此中似乎更进一步透露出:舍利弗不愧是号称「大智慧者」,已颇能领解大乘的意趣。尤其最後舍利弗赞叹受持、读诵此经的殊胜功德(555c-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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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繁不引),坚定而欢喜的语气,彷佛已经是一位大乘行者,对於大乘完全信受而没有任何丝毫的怀疑了。这或许是《维摩经》作者要给予舍利弗的最後的评价:作者虽然对於同时代的小乘行者有着诸多不满的情绪,但是对於这位佛陀时代的首座大弟子,从传来的圣教中得知他的行谊,不由得要认为他应该是位「外现声闻身,内秘菩萨行」[38] 的大乘行者吧![39]
佛告舍利弗:「汝且观是佛土严净?」
舍利弗言:「唯然,世尊!本所不见,本所不闻,今佛国土严净悉现。」
佛语舍利弗:「我佛国土常净若此,为欲度斯下劣人故,示是众恶不净土耳。」(538c-7)